周庆文,我称他庆文大哥。据说,他父亲迫于单位领导的政治压力,硬让他十八岁时就跟比他大六岁的团长女儿夏星明结了婚。我下乡时,他才二十一岁,就已经是两个儿子的爸爸,之后又生了一个女儿。但他毕竟很年轻,清新俊朗,英气十足,浓眉下的大眼睛炯炯有神。加之在劳动中踏实肯干,在待人上谦和朴诚,在古城几百名小青年中显得格外出众,在团总支和宣传队里又表现出具有组织能力,所以被社员们公认为“好苗子”,在投票竞选青年队长时以最高票当选。
周家酷似我们王家,也是成分不好,父母下放,子女插队。我爸年轻时给汤原评剧团画过布景,他爸在鹤岗评剧团是台柱子。周庆文、周庆武和我大哥、我二哥关系很好,我和他妹妹周亚茹更是要好,干活时总往一块凑合,休息时坐在一个铺子上背靠着背嚼甜秆、唱样板戏。我们两家走得很近,周庆文最喜欢坐在我爸身边,听我爸给他讲今比古。星明大嫂对我们全家也很亲热,自然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小妹妹,还亲手给我织了一条柔软厚实的围脖。
那时,我确是一个天真稚嫩的女孩子,除掉积极向上以外,没有任何杂念,无论在田间地头,还是在排练场上,我都乖乖地听从周庆文指挥,接受着他和他们对我的关心和照顾。直到有一天,我才有了异样的感觉。
那天,周庆文作为大队团总支书记、我作为优秀团员代表,一起去参加公社团代会。早晨,临近春节的东北还是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,凛冽的西北风卷着棉球般的雪花吹打在脸上,如刀割一样。我们顶着风雪向西走,被风雪呛得只能侧着身子或者倒退着才走得动。周庆文一边朔风而行,一边伸出一只胳膊尽可能替我挡着前边的风雪,我自己则一边咯吱咯吱踩着路上的积雪,一边品味着背包里那份我家大哥用大红纸、小排笔写的颇有时代感的贺信:
风阵阵,雪纷纷,代表们争先表忠心。夏日铲趟不惧狂雨淋,严冬脱谷怎能丢半斤?整党会上是你狠狠地斗私,备战壕里有你愤怒的脚印……
突然,一阵大风把我棉猴的帽子掀到了背后,周庆文看我光着脑袋,赶紧停下脚步,帮我把帽子戴好,把帽带系紧。估计是看我的脸被冻红了吧,他伸出两只大手捂住了我的脸,说“冻坏了吧,晓慧?!”我呵哧带喘、不无感激地说“嗯,真冷!”就在我感到他用自己的手温缓解了我脸颊的疼痛那一刻,我听到了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,看到了他那和亚茹一样的线条鲜明的双唇动了动,还看到了他嘴角两侧小胡茬上挂着的霜雪融化后的细小水珠,更看到了他那两只大眼睛直直地、火热地盯着我,好像在跟我说话,分明传递出一种异性的气息!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,下意识地把头转向一边,避开了他的眼睛。从此,我再也不敢正面直视我的庆文大哥。其实,从《牛虻》《林海雪原》等小说中我早已看懂了什么是爱情,但我觉得自己还小得很,情窦初开、男欢女爱根本不关我的事,我唯一的目标就是通过好好干活改变命运。至于周庆文,对我好是真的,我很感激,但他是老大哥,她还有妻子儿女,我可不能越雷池一步!就这样,在生产队里,周庆文派什么活儿我就去干什么活,他再去我家腻在我爸身边,我就面朝墙躺在腕子炕上假装睡着了。
有一天,我穿着爸爸平反补发工资后给我买的一件绿底、紫花、小翻领、更生布的上衣,里边是跟亚茹一起织的葱心绿高领毛衣,和姐妹们一起在队房子大炕上围着一个大笸箩搓苞米,周庆文像巡视一样倒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,然后搬来两个小板凳递给我身边的妇女队长贾桂琴:“看看谁累了,坐凳子上能舒服点,赶明个我让木匠再给你们做几个”。当贾桂琴递给我的时候,我拒绝了,表示“我不累!”我感觉周庆文好像看了我一眼,随即回转身从地上捡起一个马掌钉,赌气似的在地中心的立木上使劲儿划着,划完了,把那铁钉一甩扔在地上,走了。歇气儿时,姐妹们都去喝水,我看了看柱子,上边刻着“你美啥”三个字。我也生气了,心想,“我穿新衣服怎么了?又不是穿给你看的!”隔了几天,周庆文像往常一样提前来到队部窗前,坐在锄杠上等候社员们上工。派活儿时,我注意到他换掉了经常穿的那身草绿色旧衣服,像新郎官一样穿上了一套崭新的衣服,上身是黑色灯芯绒吊兜服,下身是“警察蓝”裤子,头上仍是一顶草绿色军帽,但帽盔儿显然比先前那顶旧的要高一点,堪称一表人才、惨绿少年。
后来,每到晚间八九点钟,就能听到周庆文家里传出悠悠的箫声,那唯一的曲目,是苍凉而又凄婉的《苏武牧羊》——
苏武留胡节不辱。雪地又冰天,苦忍十九年。渴饮雪,饥吞毡,牧羊北海边。心存汉社稷,旄落犹未还。历尽难中难,心如铁石坚,夜在塞上时听笳声,入耳痛心酸。
古城的社员们也跟着周庆文学会了《苏武牧羊》,有吹箫、拉二胡的,也有放声高歌或低吟浅唱的,人人耳熟能详。
再后来,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,我听到我家的茅草屋后面有人在唱歌,依稀能听出那是宁波小青年常唱的《知青之歌》——
“蓝蓝的天上,白云在飘荡,美丽的东海之滨是可爱的宁波古城,我的家乡。啊……”
这歌声听着听着越来越近,缭绕到了窗前,分明听得出是周庆文的嗓音——
“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,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转入了青春史册,一去不复返。啊,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、曲折又漫长,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。告别了你呀,亲爱的姑娘……”
听到这里,爸爸和我不由得对视了一下,爸爸缓慢地摇了摇头,我面对爸爸坚定地点了点头。我想,爸爸的意思一定是“不能啊!”或者是“遗憾哪!”而我,像是握紧拳头对爸爸宣誓:“放心吧爸爸,我知道人生的道路应该怎样走!”
我将要离开古城的时候,在周庆文主持贫下中农评议会那天晚上,借着柴油灯的昏暗光线,我看到他的眼角多了几道皱纹,内心颇有一些感伤:周大哥这一段见老了。大哥,我走了你会好过一些吧。庆文大哥,谢谢你对我的好!
最后见到周庆文,是三十三年之后。下班一进屋,看到爸爸床头坐着一个人,发亮的头顶一根头发也没有,面容似曾相识又辨认不清,那张脸上层叠的皱纹像乌云一样堆积,特别像我在琉璃厂见过的一幅题为《父亲》的油画。
爸爸说,“这是你周庆文大哥,得病了,说是不太好治。庆文说想我了,专程来看看他王叔。”这是周庆文?他那时总胃疼,是胃癌吗?一定是,不然怎么会瘦成这样!他这种状态,还从东北跑到北京,找到了我家?!我惊骇,愕然,像傻了一样,说不出半句话来。周庆文还是给了我一个温和的笑容:“晓慧,大哥吓着你了吧?别怕,啊,我得胃癌了,刚切除,头发是做化疗做的。我就是想来北京看看大叔,看看你们,看一眼我就心安了。”听说我的妈妈已经离世,周庆文痛苦了一场。之后呆呆的,和他父亲去世他戴着重孝守灵时的神情一模一样。临走时,爸爸对他说:“庆文,一定要坚定信心,好好活着!你看我这把年纪、我这身体,怎么也得容我走在你们前头吧?”……
又隔了一年,我突然接到夏星明大嫂的电话,她嚎哭着对我说“晓慧呀,你庆文大哥快不行了,在天津肿瘤医院呢,这几天他天天念叨你,你快来吧!方才他拉着我的手说,他的初恋是你,他这辈子真正动心的女人就你一个,说临死前一定要看到你在他身边,要对你说说憋在他心里几十年的话。晓慧,你大哥太遭罪了,太可怜了,是我把他坑了,我对不起他呀。你来吧,晓慧,他爱的是你!”我能去吗?我去了就能解除他的病痛、唤回他的青春?我怎么能带给星明大嫂更大的伤害?我怎么去面对庆文大哥留下的三个孩子(当时还不知他家又添了小四、小五)?仅一个多小时的车程,我终于没有去。
此后一周内,夏星明大嫂每天给我打电话,就像祥林嫂失去了孩子一样,反反复复地哽咽着“晓慧呀,你咋不来呀,你大哥喜欢你呀,他说他要亲口告诉你,他的初恋是你!我对不起他呀!”最后一次,我听她说已经把庆文大哥的骨灰抱回老家,又听她哭得实在可怜,就说“大嫂,我明天坐飞机去看看你和孩子们。”她惊喜地说:“你来看我?好啊!你大哥要活着说不定咋高兴呢!”这时,她的话筒被人抢了去,我听到那边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大声地呵斥我:“来什么来?王晓慧你不准来!你别来刺激我大嫂了,她都疯了!你现在来还有个屁用?!我大哥让你来你为什么不来?!你知道他想你想的有多苦吗?我问你,在古城,我爸我妈对你咋样?我大哥我大嫂对你咋样?我姐对你咋样?人都快咽气了你都不说来看看,你还有心吗?!你个没良心的……”听着这一连串的歇斯底里,我分明知道那一定是周亚欣,那个机灵鬼儿一样的会跳舞、能翻跟斗的小妹妹。啊,亲爱的,亚欣小妹妹,眼看着大哥含恨而死,你该多心疼、多痛苦啊!慧姐理解你的失态,理解你的谴责,理解你对大嫂那种像对自己母亲一样的捍卫,更理解你对大哥那种深如海洋的爱。亚欣,我想,过三过五,等你气消了,也会理解我,心疼我吧?……
王晓慧:笔名自然而然,朗诵联盟高级会员,作家联盟文学专员,退休于北京中央国家机关事业单位。爱好文学创作、诗文朗诵和配乐制作及视频剪辑,力求弘扬正能量,传播真善美。诗文和朗诵作品散见于经济日报、中国煤炭报、北京都市头条、朗诵联盟和作家联盟。